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完整版本: 龙栖山之行的三个碎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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泽雉
本来拟了好几个小标题,第一个是“仙人的两张脸”,第二个是“蓝与翠”……连日淫雨绵绵,身上都长起了青苔,坐在电脑前,一个像样的句子也孵不出来。现在呢,只准备写其中的三个片断,其它就都算了。各节标题如下:

1、十与千
2、菲菲和白鹇
3、绿毯子上的虎影

想一想,我们这种随意写点玩意儿的小人物,比起什么名作家来都要幸福,不然光是“截稿日期”这道符令,就会把人弄得要死不活。难怪余光中会说作家如果是一头狮子,编辑就是好没心肝的猎狮人,他最爱吃的菜是狮子脑髓。而我们呢,有心情就写一段,没心情就去灌一杯白开水,让那么一两个还惦记着想看下文的可怜虫,等得猴急,不亦快哉!
泽雉
碎片1:十与千

老刘忽然冲出来,手里扬起一根竹条,抽得一只鸡尖声怪啼,落荒而逃。老刘养了几只鸡和几只鸭,鸭有鸭法,鸡有鸡规。那只鸡跑到鸭子的食槽里偷嘴,犯了规矩,活该挨打。这么看来,鸭食的等级好像要高过鸡食,鸡以食为天,眼睁睁瞧着更香更甜的食物就在近旁,也难怪做鸡的会馋虫大动,铤而走险。在稍早的人类社会里,食物的等级往往标示出就食者的地位,这点对家畜社会来说,也可适用。那几只鸭养得都极为肥硕,它们恃宠而娇,有点不太把鸡放在眼里。有一回,一位鸭兄不知怎么就动了气,狠狠咬住一只母鸡的臀部,好一阵都不放松。在这种状况下,鸡穷志短,一腔怨气,只好向同伙身上发泄。于是我们就看见,两只公鸡,颈毛蓬张,怒血冲冠,就这么莫名其妙厮斗起来了。

老刘还养了一只猫,黄毛,一身瘦骨。老刘大概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猫,为了不让它过于安逸而荒废了捕鼠,就想到要采用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办法。这只猫很安静,悄无声息迈步子,或者松松懈懈蹲一旁。它从不嬉戏打闹,完全没有猫类天生的顽皮性格。我瞧来瞧去,看不出在苦其心志之后,这只猫会表现出一丁半点的强硬风骨来。我只见它拖着空乏之身,就在屋内屋外的尺幅之地里,晃来晃去,百无聊赖。我们捋它的头,摸它的背,横摸竖摸,倒摸正摸,它都安然受之,从没显露过半分不耐烦的神色。在武侠小说里,我们常常看到,一旦应敌,那个原本最不惹眼的人物会瞬间焕发神采,变成众中最厉害的角色。我不知道若有鼠辈出现,这只猫会不会陡然间精神百倍,也迅速把自己变成威风凛凛的一头猫侠。但从目前的状况看,它只像一名缩头缩尾的老实儒生,那种给某种制度压榨得没有了生气的。当然,有时候你抚拍它的动作粗了些,它也会张牙露齿,冲你叫一声。可是那声音太柔弱了,只会惹得人笑。它确实瘦,两根脊梁骨凸在外面,跟我也差不太多。有那么一个时刻,我手抚其背,摸着摸着就恍惚起来。我觉得摸的就是自己的背骨。

一到晚上,房间外面,某种蛙类的怪叫声就喧成一片。这些暗地里的激进摇滚歌手,鼓其腹而摇其舌,肆无忌惮,只管把露天演唱会,从天黑到天明,闹腾腾开个没完。这么持久的拉力唱,那充沛的中气,盈天沸地,竟从不见半分损减。

除了蛙鸣,夜间还有一种声响,也叫人难忘。我们住在楼上,地板都是木做的,踩上去嘎嘎响,而且很富弹性。每当我好梦正浓,那地板就会神秘地准时奏起,把我从梦中唤醒。接着感到,身体恍恍惚惚在弹动,好像躺在一张摇荡的水床里。我朦朦胧胧地想,对铺那位军伍出身的大块头老兄又起来活动了,黑天黑地的,亏他还能迈得出这种铿锵庄重的步伐来。有人的睡眠就是奇怪,像一场足球赛,总是要来个中场暂停,起来恢复一下身体之后,再打足精神去睡下半场。过一阵子,响声止息,其怪遂绝,我又迷迷糊糊睡过去。

住进来的头一晚,那位老兄曾经吩咐我,睡觉前要把房门关上,目的不是为了防盗,老刘夫妇起得很早,怕会弄出一些扰人安眠的响动来。我牢牢记住了,关灯之前赶紧先去关门,然后带着一颗安安妥妥的心,爬上了床。

有一天,我凌晨四点多就醒了,隐隐听见厨房里传来器物磕碰的声音,还仿佛闻到了豆浆的香味。渺远的儿时记忆,依稀飘上心头。也是木结构的房子,楼梯头响起一步一步的下楼声,那是早起的外婆。不久,厨房传来“毕剥”一响,我知道,那是灶头里正在燃烧的木柴。

睡的房间不大,除了床和一张桌子,别无余物。

房间外面是一条廊道,站在廊上左右一望,一条街道尽在眼底,山上几十户人家,就都分布在街道两旁。左边街道尽处,可以看见一大圈青青的农田。右边的街道走完,路仍一直通下去,通下去,出现了溪流,溪旁山木一片浓碧。我们的耳朵竖起来,寻觅风中第一声鸟啼。

每天傍晚,我们从这条路返回,老刘两口子开始下厨忙活,为我们准备饭菜。门前放置着一条老旧的木头长椅,那只黄猫会悄悄跳上来,接受我们对其进行的背部按摩。再坐一会儿,暮色就浓起来了。

最后一两天,饭桌上终于多了一道可口的土豆。我们老早就发现,墙角里堆着一盆马铃薯,却始终不见变成菜肴。后来忍不住问老刘,老刘笑了笑,说,那是要拿去喂猪的。

冰凉的冷水淋在身上,我叫唤起来。热水器点不了火,提热水上来洗,又嫌麻烦。我一共三次扭开莲蓬头,就叫唤了三个晚上。叫完出来,通身舒泰,飘然若仙。

回到房间,无事可做,早早睡了。窗外,蛙声一片。

这样子睡一晚,花费是十元。

一年多前,我们这小公司开董事会,大老远地跑去日月谷温泉酒店。会开完了,一众人等,当晚就歇在酒店里。在领导眼中,往往是可以不把公家的钱当钱看的。几个上级单位来的头头,不巧第二天要交述职报告,都返回城里赶写去了。这样一来,我就得以独自享受一个豪华大间。真是大得可以踢足球,我扫视了一圈,只恨自己不能化身成十个,两张大床每张安排三个,其余四个或坐或站,错落点缀,这样才不致辜负这里每一寸金贵的空间。退而求其次,我也恨自己没有尽早把身体搞得大一点,以目前这么清瘦的一溜子,微躯所能霸占的面积实在太有限。而且,睡神也不识趣,那么早上门来干嘛,我正欲好好体验一番什么叫奢华,就给他老兄一把拽进了黑暗的虚无中。

次日我醒来,睁开眼睛,觉得有点不可思议,这么一个同平时无甚区别的觉,竟睡掉了一千块钱,还是打完折的。
小小隼
一开篇就是“老刘忽然冲出来,手里扬起一根竹条,抽得一只鸡尖声怪啼,落荒而逃。”,有点抓不着头……
呵呵……看泽雉的文章,总能神游一番。
精卫
引用 (小小隼 @ 2007-06-12 18:05 )
一开篇就是“老刘忽然冲出来,手里扬起一根竹条,抽得一只鸡尖声怪啼,落荒而逃。”,有点抓不着头……
呵呵……看泽雉的文章,总能神游一番。
*

用这样的紧张场面作为文章的开头,可以一下子抓住读者的注意,引发读下去的好奇。
haha
上尉
好!泽雉这大厨师又开始下厨掌勺啦,大家耐心品尝吧......
“工作完了洗个澡,象是穿件大绵袄”——尤其是冷天冲凉水很吊胃口地......
菲菲
哈哈,可以慢慢等,然后满满回味一整个下半年了
泽雉
引用 (菲菲 @ 2007-06-12 17:55 )
哈哈,可以慢慢等,然后满满回味一整个下半年了
*


这么容易把下半年打发了,菲菲真好养。
泽雉
碎片2:菲菲和白鹇

酒是从南靖带过来的巴戟天酒,一杯下去之后,菲菲就变成了绯绯,绯红的脸。我于是察觉到,她的话语变多了,多了一些些,语速变快了,快了一点点。这是一个和平时印象有点儿不同的菲菲。我想,这样下去,菲菲也许会变成沸沸了,沸燃的血。这么说,不要以为我是在暗示酒精发生了作用,没那回事。听听她坦白自承的话,说是有一次她和爸爸,轻松灭掉了一瓶七十度的白酒。对此我当然深信不疑,一株垂柳,会忽然拂摆起丝丝柔条,那只是因为风的关系,绝非是谁给浇上了一碗黄汤。我的意思是,风是无形无质的东西,就好比某种洋溢在我们周身的气氛。就好比今晚,调查结束了,心情放松,四个人团坐一桌,气氛就来了,大家的话语都变得热烈起来。其实,菲菲内里的热力转化成外在的形态,也还不致澎湃成河,仍维持着一条清清溪流之状,不过是多溅起了那么几朵闪闪的浪花。要不是我坐在她肘旁,皮肤细胞又天生敏感,就不一定能马上感觉到她悄然升起的温度。

老黄带我们去找黄腹角雉时,看了一眼菲菲,力劝其不要上山。事实证明,老黄的担心纯属多余,菲菲爬起山来兴致十足,比我还要显得轻松。千难万难的下山之途,她也不过才滑跌了两跤,比我还要少一跤。所以下午去攀另一座山,老黄就不再劝阻。老黄说那座山上,出现过黑熊和老虎的踪迹,菲菲马上兴奋起来,嚷着说要看老虎,还要和黑熊来一下拥抱。她说她上次扎入梅花山,就非常期望能和老虎相邂逅。我瞟了她一眼,想到这么温婉的一副模样儿,心尖上竟会蹲着一只仰天而啸的虎,不禁骇然。

菲菲一直想看白鹇,她看到了吗?可以说看到了,也可以说没看到。好几次,她瞥见白色的影子一晃而消失,也就是说,她只看到了白,没有看到鹇。准备离开龙栖山的那天,我们天刚亮就开车冲上仙人堂。这回菲菲终于看到了鹇,却又没有看到白,因为那是一只雌鸟。不过,菲菲说她毕竟有瞄到过一个头,一条尾巴。至于身体嘛,她的意思,好像是说可以凭借想象来拼拢补足。听见她这么讲,我也就放心了。我后来注意到,她会对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出神。车驰,原本最是容易推动神驰。一切奇幻的故事,都适合在旅途的车座上构思。所以我就想,她大概正在施展想象的魔力,要召来一只仙翎翩翩的白鹇吧。想象总是比现实来得更神奇的,没准在白鹇的背景里,还会倏然绽出一树明丽的红花来。

菲菲说她可以买一大堆食物,然后一礼拜不出门。她说她其实最怕运动了。我想,如果按照表里反比原则,她的身体尽管像一棵树,咬定椅子不放松,她的心却很可能飘着一朵无定的云,谁知道。
山鹰
赞!不说什么了,继续期待!
kmbird
短篇连载
请继续
captain
很好!收藏家把一个个碎片拼凑起来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国宝。期待下一个......
泽雉
碎片3:绿毯子上的虎影

老黄家那座独屋,就安在两山之间。屋前,一道溪水流过。七八根木头扎成一座桥,搭在溪上。过桥就是山,山路不爱绕弯儿,陡直向高处伸去。照例先是经过一片竹林,接下来植被的变化,开始不同于上午那座山,来了矮密的灌木和小乔木,把小径遮得片风不透,空气显得很湿闷。透过林间的空隙,眺得见远天黑云浓聚。老黄有点担心起来,我们却不停住脚步。见惯了野外的阴晴雨晦,大家早已学会安之若素。雨天当然最没鸟看,看一看雨珠从碧叶上滴落,也不错。其实天空的那张脸,从清早到现在,已是几度变幻了。又过了十分钟,我一回头,忽然发现两三束阳光穿透林隙,正照在草叶上,就指给老黄看。老黄笑了笑。

老黄管领着这两座山那上千亩竹林,没事就带上几条狗,把山头巡一遭。在他长年的巡山生涯中,自是和飞禽走兽多有遇合。他曾撞见白鹇壮观的仪仗队,看上去有两三百只,密密麻麻排满了山道。我们这趟顶想找的黄腹角雉,他最多一次看见过二十来头。他说如果冬天来,管保不出半小时就能把角雉找到。还有一个地方,长着一种树,冬天结满了果实。“它们就爱吃那树上的果子,”老黄说,“你只要守在那里,它们每天都会在同一个时候来,慢慢地吃上一个钟头。”可惜现在是孵蛋季节,所有的鸟,好像都约齐了闭巢不出。“只能碰运气了。”老黄把手背在后面,缓步踱去。一整个上午,我们亦步亦趋跟在后面,在这座不通路径的陡斜山脉里,摸爬滚打了好一圈。空林寂寂,没有一声鸟啼。下山的当儿,我正蹲低身体,琢磨着怎么从这棵树挪到底下那棵而不致滑倒,头顶蓦然飘过一张大得出奇的棕黄叶片,啊不,是一张泛着金光的方形绒毯,直奔一株大树飞去。就在一眨眼,它沾上了树干,倏然缩聚形体,变成了一个活物,具头具尾,一溜烟儿往树高处蹿去。我惊疑了两秒,缓过神来,赶紧举起望远镜,追蹑它的踪迹。它终于在一处停顿下来,身体在枝叶间稍露一鳞半爪,但已足堪辨认,哦,一只鼯鼠。它的毛色光鲜亮泽,圆溜溜的眼睛,闪动着一抹明澈的天真。上尉正好在那棵树下,他仰脸端起相机,却忽然向旁边一跳,忙不迭躲避什么。原来那只鼯鼠觑见了他的妄举,乃从体腔内挤落某种不洁的液状物,给了下面这个莽汉一个小小的警告。紧接着,这只山中飞客再次施展起轻功,把自己打开,向另一棵树飞滑过去,身影在密叶间一晃就消失了。老黄已是见惯不惊,他说山里人都叫它做“飞狐”。我们终于从山中脱身而出,有点灰头土脸地走到大路上,这时,老黄笑问下午还想不想去爬对面那座山。“冬天的时候,我在山顶见到过不少野生动物,离人很近的。”老黄的话勾动了我们的遐想。他还说,有人曾听过山上传来虎啸,其声轰轰然,充天塞地,令人惊骇。

走到屋子前,几条狗跑出来,对老黄又嗅又蹭。我们都到溪边,濯洗身上的尘泥。回来坐在门口的条凳上,看枝头蹿动着黄颊山雀。有一只飞到了就近的木桩上,这鸟族中的好奇宝宝,把小脑袋侧来侧去,对着我们摆弄没完,似乎尽力想将眼前这几个新客的底细,觑出个究竟来。竹林中传来棕脸鹟莺的鸣声,幽幽细细,又带点银样的质地,仿佛夏夜里萤火虫的光一闪一闪。吃过午饭,我走到溪边,找块大石头躺下来。朦朦胧胧睡了半小时,给疏疏的雨点打醒。回到屋前,刚坐不久,太阳又开出来了。大家聚到一起,就开始动身上山。

这会儿,我们攀出林子,路径灭没了。继续向上,陡斜的山坡上,全是一蓬一蓬的乱草。转头往山谷下瞧,高处不胜其晕,只怕一不小心失了足,重力加速度,从此世上少一人,地上多一坑。赶忙俯低身子,手脚并用,为了微渺的一己之躯,不惜将一把把绿草的大好头皮都揪痛。攀爬了一阵,望见近山顶处,危立着一块大岩石。忽然飞过去一只猛禽,翼若垂天之云,只一斜身,就消失在了山后面。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,攀爬的速度明显快起来。

不一会儿,就到了那鹰没处。我跃上大岩石,四下里一望,高天在上,远山逶迤,谷间溪水一线流去。我大叫两声,声音转瞬消灭在空际。我坐下来,不想再往上爬了。站在峰顶,虽然四面皆空,毕竟仍意识得到举你在高处的,乃是那庞然稳重的山体,心理上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安全。而一块凌空的巨石,无所依托,往前再多走一步,俯视脚下那浮动的虚空,令人暗生危惧,就如逼到绝境的人生,悄然独坐,心中总会浮上来一些更深沉的东西吧。老黄就说,他常常会来这石上,一坐老半天。一颗几经时光雕凿的头颅,独对终古如斯的一列青颜。在这样的石头上坐久了,我想,或许竟会坐出一种莲台的感觉来吧。这时菲菲在一旁,说,快来看,这里有动物的粪便。我们围上去,那堆东西看起来风干已久,里面有皮毛和骨头,菲菲说像是猫科动物的排遗。她有许多养猫的经验,所以会马上作出这个判断。我听了为之一惊,眼前顿时浮跃出一头虎,蹲踞在这块高高的岩石上,俯瞰大地山河。

海明威在《乞力马扎罗的雪》的开头说,在那座非洲最高峰上,有一只冻僵且风干的豹子尸体,无人知道它为过何要跑到这种高寒的地方来。现实中,是没有哪只豹子,会这样傻乎乎主动去送死的。都是文人的伎俩,为找到某种代表神圣高洁境界的象征物,不惜无中生有弄死一畜生。在我的血液里,竟也沾上了些这种文人的毒素。比如此刻,我脑海里蹦出虎的形象,就暗含着某种象征意味。俄国女诗人吉皮乌斯,在《大白天》这首诗里,一面渴望拥有飞翔的人生,一面又叹息自己的灵魂是一只死掉的鹰。我不会那么没出息,我希望自己的灵魂是一只虎,可以蹲在高处,冷冷审视尘世里自家那具臭皮囊。当然,对于现实中的虎来说,是压根儿不会理会这档子事的。人类那些个高妙的思想,它如何能懂?它跑到这块石头上来,也许只是要吹一吹风,然后舒舒服服蹲下来,把体内的杂物一清而空。末了,再畅快地大吼一声,使三里外的某个人听见了,悚然心惊。

坐在这个点上,最妙的,就是凝观对面那一列青山。距离不远不近,角度不高不低,一切都恰到好处。把这列青山抽掉,这里的风景就会太空旷,显得味道不足了。日光泼泻在山坡上,一整面绵绵密密的翠碧,看上去,就像斜披着一幅巨大的绿色挂毯。我见青山多妩媚,正欣然相对间,却蓦地发现,一片云影投映下来,鬼使神差,竟恰好在那挂毯上勾绣出一头大兽的形状来。它以山脊为背,捷足前伸,大口略张,强健的头颅直直朝向前方,整个姿态活龙活现。即连那竖起的耳朵,伸直的尾巴,也都宛然毕肖。一刹那,我感觉到冥冥之不可思议。这是一只虎。

过一会儿,云影移动,绿毯上的虎消失了。
鹡鸰
写得好精彩呀!:)

好佩服楼主!
XP
引用 (鹡鸰 @ 2007-06-26 11:41 )
写得好精彩呀!:)

好佩服楼主!
*

嗯 华彩溢章啊~
小小隼
精彩!
不知道
很好!而且连载得挺快的.
野鸟
精彩美文,享受!
山鹰
引用 (泽雉 @ 2007-06-26 00:23 )
我们却不止住脚步,见惯了野外的阴晴雨晦,大家早已学会安之若素。雨天当然最没鸟看,看一看雨珠从碧叶上滴落,也不错。其实天空的那张脸,从早上到现在,已是几度变幻了。又过了十分钟,我一转头,忽然发现两三束阳光穿透林隙,正照在草叶上,就指给老黄看。老黄笑了笑。

*

想起苏轼的《定风波》,我最喜爱的词之一。
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!一蓑烟雨任平生。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不知道
终究还是看到了心中的虎!
泽雉
引用 (山鹰 @ 2007-06-29 16:04 )
引用 (泽雉 @ 2007-06-26 00:23 )
我们却不止住脚步,见惯了野外的阴晴雨晦,大家早已学会安之若素。雨天当然最没鸟看,看一看雨珠从碧叶上滴落,也不错。其实天空的那张脸,从早上到现在,已是几度变幻了。又过了十分钟,我一转头,忽然发现两三束阳光穿透林隙,正照在草叶上,就指给老黄看。老黄笑了笑。

*

想起苏轼的《定风波》,我最喜爱的词之一。

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!一蓑烟雨任平生。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
*



坡公“也无风雨也无晴”的境界,不是我辈轻易能修炼得来的。渊明的“纵浪大化中,不喜亦不惧。”更是不可企及。

昨晚读《江湖外史》,里面有一篇谈《笑傲江湖》里的莫大先生,兼及东晋那位嗜酒的刘伶,在文章结尾,王怜花这句话令人难忘:

“在真实的刘伶或者虚构的莫大这样的人物身上,我印证了我对生活的一个朴素见解:幸福就是做一个不求进取的天才,胡乱快活一世。”
山鹰
我有个老师就是这样,很酷的。
泽雉
在龙栖山,大家聊天的时候,我曾提到章诒和的《往事并不如烟》,徐晓的《半生为人》,忘了有没有提到高尔泰先生那本分量更重的《寻找家园》。由于目前中国的政治气候,有十来篇高先生的回忆文章这本书没敢收进来,包括下面这篇让人读湿眼睛的《没有地址的信》。

我常想,相比他(她)们的苦难,我们自己生活中一些些所谓痛苦烦恼,又算得了什么呢。
泽雉
没有地址的信

  高尔泰

  一

  孩子,我在给你说话,你听得见吗?

  我希望你能。但又怕,你不能。

  记得吗?你母亲下葬后的第二天深夜,我抱着你,到沙漠边缘她的新坟上探望。

  我们等了很久,她没来。

  我了解她,相信她只要地下有灵,一定会来。她没来只能证明,人死如灯灭。没有阴魂,没有轮回,物质的运动和熵潮的涨落就是一切。

  因此我怕。

  那时,你只有三岁。眼睛里含着,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严肃和忧郁。我至今记得你那眼神。我相信,你也一定记得,那清冶清冶的月光,和虚含在月光中的、无边无际的荒凉。

  那时我在酒泉搞展览,匆匆赶来。办完丧事,就得回去。我们搭便车,从敦煌出发,经安西、玉门、嘉峪关回到酒泉。路上都是戈壁,川原一望萧索。车子颠簸的厉害,你被震得头疼,晕车、呕吐、不吃不暍,又睡不安稳。夜里醒来,直哭。

  在展筹处熬过了一段乱哄哄的日子,我们到了五七干校。

  五七干校是大人们接受思想改造的地方,做什么都是集体行动。你没有玩伴,没有玩具,没有图书,没有好吃的东西,没有好玩的地方可去,每天磕磕绊绊跟着我们跑。我们出工你跟到地边玩沙子和石头,灰头土脸像个泥人。我们开会你在会议室里钻来钻去,呼吸浓稠的二手烟……就像生长在铁皮屋顶上的一叶小草。

  开饭时你跟着我们进食堂,一个月难得吃上一、两次肉菜。有时菜里肉少,我把我碗里的肉往你碗里夹,每次你都要说,别,爸爸,你也吃。旁边的人听了,都要夸你懂事。

  西北常刮大风,黄埃漫天。你不能同我们一起下地,自个儿在寸草不生的大院里东站站西转转。天黑下来,就到路边等我。收工路上,我老远就望见你垂着手朝队伍的方向眺望,小小的身影在苍茫的暮色里一动不动。近了就跑过来,仰起脸,张开手,要我抱。

  一次,我抱起你时,发现你嘴里含着一块肉。以为那是拾来的,不问情由大发雷霆。说你不怕脏吗不怕病吗不怕丢脸吗……恶狠狠吼叫一通,喝令你立即吐掉。你一直静静地看着我,吐掉以后你说,肉是中午我给你吃的,最后一块,含着吮吮滋味,玩玩么。

  我向你道歉,请你原谅,你哭了。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伤心,嘴唇都乌了。我一手抱着你,一手握拳在自己头上擂,说,爸爸坏!打爸爸!

  你哭着连连遮挡,说别打别打,反而哭得更凶了。

  我想,我真是个浑蛋!

  二

  后来干校领导照顾,给了我一个单间,有台子板凳,还有一个炉子。用你的话说,那就是我们的家了。虽然简陋,我们在里面制作玩具,讲童话故事,画彩色连环画,倒也快乐。可惜墙是土墙,那些画无法上墙。可惜早出晚归,能待在家里的时间太少。

  有一次,小秋收回来的路上,我们捉到一只小剌猬,只有拳头那么大,脸和脚都是粉红色的,眼睛大而亮,鼻子能动,一耸一耸的。给什么都爱吃,可爱极了。它长得很快,养了两个月,忽然不见了。门窗没破坏,地上和墙上也没打洞,不知道怎么的就没了。你猜是屋里有个无形的东西把它吃了,从此不敢单独在家。

  那年年底,干校排歌舞,出墙报,布置会场,准备庆祝元旦。没个会画画的不行,我也得去帮忙,跟着熬夜。我不睡你就不睡,在那里添乱。夜深了,我送你回家,你直到我答应了不再回去才上床。我和衣躺着拍你,你问我为什么不脱衣服,是不是等你睡着了还要出去?我说不会不会,等你睡着了我就睡。你相信我,不久就睡着了。我轻轻地起来,轻轻地封上炉子,灭了灯,穿过两个大院,又回到会议室。会议室的窗玻璃上,结着厚厚的一层冰花。虽然灯火通明,人声鼎沸,又烧着两个红红的大煤炉,烟囱呼隆隆吼叫,大家还是觉得,从门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,像剃刀片一般的锋利。突然大门洞开,涌进团团白雾,你大哭着冲进来,浑身上下光溜溜连鞋都没穿。满屋子人声顿息。

  我大吃一惊,疯狂暴怒,抓住你狠打屁股,狂叫着问为什么找死。你哭得张大嘴巴,好半天出不来气。

  几个阿姨上来开交,批评我脾气太坏。我不答,用大衣包起你,抱着在炉边烤。你坚持把手伸出来,捉着我的一个手指。透过老厚的羊皮,感觉到你在一阵阵颤抖。后来你睡着了,小手仍捉着我的手指。望着你冻得青紫的小脸,和微微地一动一动的手指,我想我真是个浑蛋。我想,深夜里一个小女孩赤身露体光着脚丫在冰天雪地里奔跑的景像,即使天上的星星见了,也定会骇然惊心。

  好在那一次你没感冒生病,也是大幸。

  第二天一觉醒来,你又说又笑,把这事忘了。我仍然感到惭愧和痛心,自称坏爸爸。你回答说,不,不是,爸爸好,爸爸好得很。

  那时的我,好像有点儿神经兮兮,不知怎么的,眼睛里就有了泪水。

  三

  我和你母亲,是1966年三月在敦煌文物研所结婚的。六月文革大恐怖来时,我首当其冲。她带着我的文稿,到你外祖母家避风。你外祖父是著名的内科医生,在敦煌医院当院长。你妈刚回去,他就成了反革命。家门洞开,市民红卫兵进进出出,抄家打人没日没夜,无可逃遁只有面对。

  你是1967年元月出生的。正逢灾难的高峰。那时我以为,灾难不会长久。我想暴政的原则已经推行到了极端,无法再照样维持下去。所以虽未看到亮光,总觉得隧道已到尽头。你的名字高林,取自陆游《残冬》诗中的一句:“已见微绿生高林”。以为将会看到,新树的繁枝在春风里摇曳。历史是许多偶然因素的随机遇合,无法预测。主观愿望影响客观判断,无异自欺。

  我不知道,你在母腹之中,是否能感受到母亲的焦虑和惊恐?是否能听见外面的吼叫和呻吟?我不知道,在你新来乍到混沌未开的心灵中,那些噩梦般的镜头,那些狰狞的笑,快乐的围殴,黑夜里在手电光下一闪一现的鲜红的血,以及每次试爆原子弹以后,那些戴防毒面具穿密封服、在大街上测量放射性微粒浓度的防化兵,会留下怎样的意像?

  你的几张婴幼儿时期的照片,我们逃亡时都带到海外来了。每当我凝视它们,都要注意到你那不像是儿童的眼神:那么严肃,那么忧郁。我不知道,那是不是,意像集合的折光反映?

  原以为把你送回江南故乡,有祖母和二姑妈照顾,有表哥表姐作伴,你会过得舒适一些。不料你一去就生病。疥疮、肾炎、肾盂肾炎、鼻炎,鼻窦炎,囊肿、头疼,接连不断。祖母和二姑妈一趟趟赶长途汽车,带你上南京鼓楼医院。每天背你进背你出,为你另做无盐而又营养的饭菜。

  由于有病,你比表哥表姐得到更多的关心。也由于有病,你不能像他们那么快乐。每年一次的探亲假,我回到高淳,带你们到野外去玩儿,看到他们奔跑叫喊而你在后面慢慢地走,心里很难过。

  我的第二次婚姻,带来无数矛盾冲突。原以为这只是大人们的悲剧,没想到也是你的。我一年有十一个月在外地,那些争吵都听不见。回到高淳卷进去,一个月都受不了。而你一年到头,不知要受多少!封闭小城,没有隐私,街头巷尾流言蜚语不知凡几,更没有人想到要回避小孩子。我一句都听不得,而你一年到头,不知要听多少!记得那年回去,祖母姑妈为了息事宁人,要你改叫我舅舅,你不肯,坚持叫我爸爸,我很感动。但是这一切会使你多么伤心,却没好好想过。

  四

  祖母姑妈万不得已,带着你们离开淳溪镇搬到乡下。千辛万苦,又是一番风雨,一番狼藉。好在到你能上学的年龄,除了有时头疼,你的病大都好了。能够和表哥表姐一同,每天带着午饭到城里上学。来回十几哩地,得要起早摸黑。江南多雨,往往道路泥泞,圩堤上更是滑溜。

  真不容易!

  那年回淳探亲,在城里借了一辆自行车骑到乡下。你们正放寒假,个个争着学骑。大人的车,小孩骑不上去。抱上坐位,两脚悬空,没法教。你们天天把车子拖到稻场上,同几个邻居的孩子一起折腾。回来时别的孩子都好好的,只有你跌得皮青肉肿浑身土,脸上手上一条条擦痕透着血丝。叫你别去了,不听,赖着要去。旧伤刚好又有了新伤,这里那里涂着红汞像个大花脸。过年穿的新衣,也撕了几个破口。

  五六天后你能骑了。我到稻场去,见你握着把手站在踏板上,一只脚从车杠底下斜伸过去蹬另一个踏板,一扭一扭蹬着飞转。别的孩子都没练会,只能在场外边看着你骑。我想这就是不怕痛不怕跌的结果。有一天你回家来浑身湿透冶得直抖,原来你离开稻场越骑越远,在田间小路上冲进一个池塘•把车子捞回来以后坚决不许你再骑,这才减少了许许多多的慌乱和麻烦。

  我和祖母,还有二姑妈都很欣赏你的勇敢顽强,但是祖母嘱咐,不要称赞你,免得你越加没个遮拦。我嘴上没说,心里是高兴的。

  更使我高兴的是,你在学校里,虽然有时头疼,成绩一直很好,在班上名列前茅。

  七十年代末,我和二姑妈先后获得了所谓的“平反”,恢复名誉,恢复工作,命运开始好转,但祖母却逝世了。你跟着我东奔西跑,不断更换学校,进出陌生的城市和人群。

  北京十一学校,兰州大学附中,甘肃师大附中,四川师大附中,都是名牌重点中学,中途插班,你都能很快赶上,挤入前三名去。我真为你骄傲。

  那时候,你常常说,你常常梦见飞翔,梦见自己像鸟一样在天上飞翔。你常常仰望着高空的飞鸢,平展双臂想象同它一样。我在童年和少年时代,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体验。青年时代死地生还,最美丽的憧憬都不过是隧道尽头的亮光。你一定不知道,你那些无心的话语和自然而然的动作,是怎样地把我的人生,高扬到了抒情诗的境界。

  五

  你仍然有时头疼,四处求治,找不到原因。北京天桥医院,据说是国内脑科最好的医院,XXX大夫,据说是国内最权威的脑科专家,他们没查出器质性病变,诊断为神经性头疼。但久治无效,也令人生疑。

  后来你精神分裂症发作,头疼就好了。不知道这二者之间,有没有什么联系?

  1985年夏天,一个闷热的黄昏,果果来帮我们修理电炉。你一直在旁边看,同他又说又笑。他走后,你叫我到三楼窗口,指着他肩膀宽阔的高高背影,说你看他,好英俊哦。我吃了一惊,好像是突然地发现,你长大了。

  那年你十八岁,在川师附中上高二。

  果果的父亲苏恒教授是我的朋友。我知道,他们全家都喜欢你。就问你是不是喜欢他,要不要我替你通个气?你说别别别,我不爱他。我要是爱他,我自己会说。我说我也觉得他很英俊,你说男人的价值不在英俊,而在头脑。我又吃了一惊:完全没想到你会说出男人的价值之类的话。

  你喜欢《约翰克里斯朵夫》和《简爱》,介绍你看了一篇评论它们的文章。文章写得非常好,作者是我的一个朋友,在北京社科院研究马斯洛,年逾四十,头顶微秃,既矮且胖。以前来访,你从没在意。因为这篇文章你爱上了他,我觉得不可思议。

  我告诉你,他在北京有女朋友。我说即使他没有,而且也爱你,文章如何也不等于人就交口何。“千古高情闲居赋,争信安仁拜路尘”,这样的事多得很。这不是说他也那样,而是说他是不是那样你得先弄清楚。

  你不听,一封又一封写信,直到他同别人结了婚,仍然失魂落魄伤痛欲绝。我很心疼,但帮不上忙。幸好那时你高中毕业,即将去天津南开大学读书,明朗的前景冲淡了灾难的阴影。随着行期的临近,你洗补衣被添置用品收拾行李,脸上渐渐有了笑容。我很高兴。

  我完全不知道,在“反自由化”运动中,有人整理了我的材料,向国家教委告状。开学前夕,南开组织部长王昆和中文系办公室主任刘福友先生先后告诉我,南开由于录取你,受到国家教委的批评,不得不取消了你的名额。你拒绝接受事实,坚持要去上学。几天后突然失踪。在车站找到你时,目光呆滞,言语异常,送医院检查,诊断为精神分裂症。

  六

  第一次到精神病院去探望你时,你已清醒。脸有些浮肿,眼神忧郁,反应迟钝。两个脚后跟都破了,血肉模糊。问你脚怎么破了,你说你不知道。

  去问医生,说是你要冲出院门,他们抓住你打了一针,拖你回病房时,在地上和楼梯上磨的。

  我咬紧牙关,没有出声。

  记起那年你母亲下放去世,我带你离开敦煌农村,公社干部不给转粮、户关系,说小孩子长大了是个劳动力。我据理力争,才办成了。“迁移证”上的“原因”栏里,用褪了色的墨水,潦草地写着“投父”两个字。虽是公文词汇,仍使我感动莫名。

  想不到“投父”的结果,竟然如此。“投父”以来,我一直没能好好照顾你。“平反”后虽把你带在身边,但基本上是你上学,我写作和教书,各自努力。甫从深渊出来,我各方面压力很大。加上一肚子的愤怒和悲哀,总想呐喊,总想论理,总想唤起人们的反抗意识,日夜写呀写,忙乱而烦燥。招来一连串新的迫害,生活一团糟,离婚官司一打好几年,让你也跟着受罪。

  你是个好孩子,刻苦用功,成绩优异,我为你骄傲。但是你有什么烦恼,有什么心愿,我既不知道,也没想到应该知道。生活上更是马虎。

  我不会做饭从不做饭,等你放学来,就一起到学校食堂吃大锅饭。从来都没问过,你爱不爱吃这个,有一次你告诉我吃馒头吃腻了,我都没往心里去。

  记得那年在兰大,听说师大附中的升学率比兰大附中要高,你坚持要我找关系给你转了学。师大很远,临走前夕,你一件一件检查我的衣服。把所有的破口都缝合了,所有缺失的扣都钉上了,所有肘、膝、领口,袖口磨烂之处,也都补上了颜色近似的布•看到你薄暮时分坐在开着的窗前一针一针缝补,我心里十分感动。但是竟然没有想到,起码应该,说一句感谢的话。

  许多年就这么过来了。

  甚至你出院归来,我痛心疾首之余,也还常要忘记,督促你遵医嘱按时服药。

  医生嘱咐,闲在家里不行,得做点工作分心。川师人事处以照顾你的名义,向劳动局要了一个工作名额给了别人。这事我到南大以后才知道。南大答应给你安排工作,由于我被捕入狱,他们也没有兑现。这事我出狱以后才知道。

  知道了也没办法,只能怪自己无能。只能抱着深深的歉意,说一声:孩子,对不起!

  七

  曾经一度有过,你完全康复的希望。

  1987年夏天,法院在拖了七年之后,终于判决,许我离婚。那年年底我和宝姑姑在成都结婚,她也从北京调到了成都。在你母亲去世十七年之后,我们终于,又有了一个共同的家。

  你的直觉非常好,虽然阅历很浅,评论我的朋友往往很准。在北京第一次见了宝姑姑,你就给我说,这人信得过。那时我和她,还仅仅只是朋友。你在玉泉路十一学校上学,我在建国门社科院哲学所上班,她在国子监街首都博物馆上班,三地相距遥远。你有什么困难,总是给她打电话,而不是给我打电话。我很高兴你能识人。

  你发病时她在北京,一直想给你找个心理医生。华夏研究院有个郭桦,自称专业心理医生并答应到成都给你治病,要了她很多钱。临走说没有寒衣,把她的皮大衣、呢子大衣和毛衣毛裤全借走了。天冷起来她只好穿她母亲的衣服。但那人没来成都,不知去向。找到该院负责人谢滔,说人已失踪,他们也在找。

  你出院后,靠药物控制,倒也能维持清醒。药是抗忧郁剂和镇静剂,有副作用。久服伤肝,也使智力迟钝。你怕,常自动减药,病情难得稳定。我也怕你变笨,不知何去何从,任由你以身试药,甚至有时候,事情一多家里一乱就烦得不行,批评你这个那个,而不体谅你是个病人。

  知道宝姑姑要来,你也非常高兴。我接她到家那天,一进门就看到,原先空白的墙上贴着“热烈欢迎宝姑姑”七个大字。一个字一种色,红绿黄蓝金橙紫,高低横斜错落有致,五颜六色叮当响,热烈而欢乐。我很惊讶,宝姑姑则高兴得搂着你直跳。

  一天三次,她要你遵医嘱服药。你的情绪稳定下来。家里也收拾整齐,窗明几净像个家了。我回来有热饭吃,你也有个人可以谈谈心。你爱谈心,她在艺术系教课,回来就同你一起,边做家务边聊天。同她说那些给谁也没有说过的心里话,你好像有一块郁积多年的堵塞物在胸中逐渐消散。那个由黑色闪电般的忆像;凝固的意识流;来自世外的呼唤;形而上的痛苦;颠倒的梦和绝望的深渊之类组成的心灵的地狱,由于曝光而淡化而失去深邃,成了一个个模糊的斑点。

  逐渐地,你愿意重新开始学习了。你仍然异常聪明。英语,电脑、绘画、钢琴,都学得很快。虽然烦躁难以持久,常要更换课程,但既已学过的都不会忘熟。隔了一段时间,仍可从中止处继续。随着时日的推栘,中止期越来短,学习也渐渐有了兴趣,我们都很高兴。

  一次,我们谈到你将来想做什么,你的回答,石破天惊。你说你病好了要学医,将来当一个心理医生,专治精神分裂症。你说你病了才知道,这个病有多痛苦多可怕,好了才知道怎么出来。你说你立志要帮助别的病人,少受痛苦和早些出来。你说弗洛伊德,荣格和阿德勒都了不起,但又都缺少切身体验,说起来终觉隔着一层,有时候还自相矛盾。

  你说你将来要写一本书,补充他们留下的空白。

  再一次为你骄傲,这次是我们两个。

  那是快乐的日子。每天傍晚,我们出去散步。在校外的山野里,三个人齐步走踏着拍子,边走边唱歌。有些歌是我们临时胡编的,自己喜欢,就天天唱。记得吗:

  走过了东山坡
  走过了西山坡
  东山个西山
  咱们哪三个
  笑那么笑呵呵
  笑那么笑呵呵

  很可惜,我们调到南京大学以后,校外就没有这样的山野了。

  八

  1989年“六•四”后,大逮捕浪潮席卷全国,大学校园里人人自危。怕你受惊吓,送你到高淳二姑妈家暂住。

  我被捕后,警察搜查了我们在南大的家。我先是被关在南京娃娃桥监狱,后来又押解到成都四川省看守所。宝姑姑为了采监,也从南京赶到成都。

  我的罪名,叫“反革命宣传煽动”。说来说去,都无非我公开发表的那些文章,还有一些私下的谈话和在一些会议上的发言,无法定罪。

  关到第二年春天,又把我放了。但不是“无罪释放”,叫做“结束审查”。没有结论,说要敢乱说乱动,随时再抓回来。

  宝姑姑身体单薄,经不起这一番折腾,我一出监狱,她就病倒了。住院三个月,瘦得皮包骨。这期间,在国家教委的压力下,南京大学不要我了,收回了我那套被查抄得乱七八糟的住房。我们回到南京,已经无家可归,只能卖掉书籍家俱,重回川师大暂住。

  人事档案在南大,粮、户关系在川师大。不能动弹,不能教课,不能发表文章,不能出书。巴蜀书社出版《高尔泰文选》,两次发排两次被撤下。幸而我会画画,有个宣泄的渠道。宝姑姑病好些了,已可到艺术系教课。生活安定下来,把你从高淳接到成都,继续中断了的生活和学习,继续那每天黄昏山野里的散步。

  想不到命运又来敲门。

  两个被通缉的逃亡者一北明和郑义不期而至。他们被警察追捕,身无分文,走投无路。郑有病,必须开刀,得帮助他们。

  这种事本应绝对保密,但为了替他们筹钱,寻找安全的住处和可靠的医生,不得不多方找人,骑着自行车整天在城里跑,也碰了不少钉子。

  所以当这些问题解决,他们平安上路以后,我们自己却失去了安全感。

  不是不相信朋友们。但我们清楚地记得,在狱中警察问到的事情,有许多除了朋友,没有别人知道。要是再进监狱,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出来了。何况这一次,是宝姑姑和我一同“作案”。想到她的健康状况,想到肖雪慧阿姨出狱后所谈的女监的情况,不由地毛骨悚然。

  于是我想到逃亡。

  逃亡是冒险,但等待是更大的冒险。我想与其寄希望于敌人的疏忽、朋友的谨慎或者忠诚,提心吊胆过无能为力的日子,不如投身于不可知的命运。

  宝姑姑胆子小,不敢上路,拖了又拖。后来北明郑义逃到香港,把我们处境的信息带到那边。那边来人营救,这才下了决心。

  虽然一直在想,真要走又觉得突然。

  拜托三姑妈照顾你。她是我亲妹妹,交给她我们放心。问题是她和三姑父都要上班,平时白天家里没人。所以又拍电报给高淳的二姑妈,请她来成都陪你。在这命运攸关的时刻,你关心的只是我们的安全,一再叫我们路上小心。一再叫我们一到那边就来个信,好让你收心。

  不能照顾你,我们很歉疚。听你这么说,心里更难过。前程波诡云谲,只能嘱你保重,只能希望平安到达那边,并能早些安定下来,把你也接过去,开始新的人生旅程。

  九

  行期行程都由营救者决定。二姑妈接到电报就上了路,路上要走三天,我们不能等。前途中转换乘,已有人买好票等着。来不及收拾家里,慌忙就上了路——跟着一个从未见过面的陌生人。

  临走那天,宝姑姑准备行装,我送你到三姑妈家去,嘱你在路上别东张西望显得紧张。班车上有几个熟人,你又说又笑若无其事,下车后还批评我笑得不自然紧张兮兮,怕我在路上出事。我说没那么严重,你放心。

  我们在三十八路终点站双桥子下车。换乘三路车,要步行到牛市口。

  你抢着要提那个包,我说我力气大,还是我提吧。你不肯,两个人抬着走。

  那段街没店铺,房屋路面一色灰不溜湫孔孔洼洼,车过处尘土飞扬污水四溅,行人都不驻足。

  走着走着,你突然说:爸爸,你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。

  我说但愿是那样吧。

  你说:你最大的福,就是有宝姑姑。

  我说是。

  你说:你有她,我就放心了。

  我说你完全可以放心。话刚出口,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乎刚才的交谈,有一种诀别的意味,不由得心里一沉。

  把提包扛到肩上,我说,我们一到那边,就马上给你来信。

  你说:我等着。

  “我等着”,这三个字,至今在我的耳边回响。

  那一段偏僻的街路,也常在我的忆梦中出现。那地方,我以往只偶尔路过,疏远感都很强烈。打那天以后它变得非常亲切,连那渗透一切浸润到心底的灰色,也透着一股子土厚水深的乡愁:好像“故乡”这两个字的全部含义,都集中到了这个小小的点上。

  那天,是1992年六月二十八日。

  十

  七月十一日深夜,我们到达香港。船靠岸处,不是码头。营救行动的负责人X牧师,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,开车来接我们,安排我们住在立法局议员张文光先生家中。招待非常热情,一连十几天,夫妇两个把卧室让给我们,自己在客厅沙发上过夜。素不相识,落魄中厚爱如此,我们诚惶诚恐感动莫名。

  没给你写信,也没给任何人写信。主人要求我们,不要出门不要和外界联系。因为营救必须保密,没通过港英当局,我们是非法入境,不能暴露身份。

  为要转换身份,得先去投案自首,通过监禁审查才有可能。这是法律程序,X牧师叫我们放心。他说,执法人员了解情况,一定会尽快处理。等你们休息几天,材料准备好了,我派人送你们去。

  就这样,我和宝姑姑一同,进了香港北郊的新屋岭盐狱。

  好像是命中注定要再坐一次牢,逃脱了一个又进了另一个。宝姑姑是第一次,我则是第三次了。三次坐牢,境遇都不相同。前后的对比差异,丰富经验不少。

  十几天后出狱,拿到两张合法居留的身份证。

  X牧师接送我们,到海边一个渡假村暂住。他说香港地接大陆,形势复杂严峻。在获得美国政府的政治庇护之前,安全仍无保障。虽可合法居留,还是不能曝光。除了他和他的助手,绝不能同外界有任何联系,特别是同大陆的联系。

  我们要求写一封简短的家信,他说不可以,这不光是为了你们的安全,也是为了我们和其它人的安全。

  住处离市区很远,我们难得进城,常在海边散步,常常谈起你。对于临别那天你在双桥子到牛市口路上的那些话,宝姑姑特感动特感激。她说她总觉得对不起你,她说:我常常问自己,如果我是她的亲生母亲,我会丢下她跑这么远吗?

  望着海那边隐隐一发青山,我们默默祝愿,一切都会好转,团聚的日子快些到来。

  十月初进城购物,遇到在大陆见过面的王承义先生。他是我极为尊敬的一位师长的儿子。我请他以他的名义,给你打个电话。几天后他来到我们的秘密住处,告诉我们你已不在人世。

  整整三个月,你在家里天天望信,愈等愈烦躁,旧病复发,来不及送医院,突然失踪。第二天在郊外的树林中,找到你归还给大自然的躯壳,才知道你已在前一天走了。

  那—年,你二十五岁,和你去世的母亲,同年。

  十一

  没有鲜花,没有哀乐,没有父母的陪伴,没有坟墓。

  二姑妈把你的牌位,供在了九华山地藏菩萨的身边。

  流光如水,我们来到美国,转眼已经五年。五年中我们换过不少住处。不管到哪里,我们房里的柜子上,总是立着一帧你的照片。宝姑姑常拂拭镜框,使保持光洁明净。照片旁边的瓶花,也常常更换,使保持新鲜。每到清明,她都要给你点一炷香,表达我们的感谢(为了你给我们的爱),我们的负罪感(没能好好照顾你),我们的深深的遗憾和无尽的思念。

  仅守着遥远祖国古老的风俗,在清明那天,我们也要给你的母亲、宝姑姑的母亲,还有我的父亲和母亲点香。他们大家,直接和间接地,都是专制暴政的牺牲者与受害者。记着他们的恩情,但已不能报答;记着他们的苦难,但已无从复仇。“上国随缘住,来途若梦行”,有一种渺小的个人在巨大的历史命运面前无能为力的感觉。

  在国内时,曾想影响历史的进程。那份不顾一切的狂热,无非是一种意义的追寻。自从越过国界,我也就失掉了这种意义。

  为保持思想对于政治的独立,为能以真我面对人生,我们躲进了山野,息交绝游杜门谢客除了一栋老旧的乡村小屋,一台电脑、两架书,还有一些画具以外,陪伴我们的,就只有无边的森林和长长的海岸线了。

  低空有许多海鸥临波,高空常有山鹰盘旋。看到它们,就想起你,想起你那平展两臂凌空飞翔的姿势。有时候,恍惚里会觉得,它们是你的化身,或者你就在它们之中。

  现代物理学说,在混沌宇宙中,时间箭头的趋向取决于熵潮的涨落,因此它是可逆的。我想既然时间可逆,所谓“轮回”也并非绝对不可想象。太阳系和人类文明的起灭,都无非许多随机因素的偶然遇合,生生灭灭不知凡几。我不知道每次周而复始,它们是否相似?我不知道冥冥之中,是否有一种安排?我不知道有没有所谓的“地下”?我想如果有,那必定是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隧道,从那里也可以回到这个世界来。也许什么时候,我们会再度相逢。

  踏着斜阳树影,同唱那自编的歌谣。

  至少,我们可以,存着这个希望。
岩鹭
看完无语,历史终究会恢复其本来面目。
敬佩高尔泰竟然可以在经历无数的磨难依然讲真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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